“爸爸妈妈跟你们平时联系多吗？”
“他们都在外地工作，以前两周左右会联系一次，现在我上高中了，他们也更忙了，我们一个月都难得打一次电话。”
…………
这是发生在衡南县第九中学会议室里的对话，问答双方分别是立法调研组专家与某学生。
今年2月，湖南省人大常委会主要领导带队到衡阳就学生心理健康立法工作展开调研，并在衡南九中与8名学生代表面对面座谈，听取学生们对心理健康的实际感受，征求他们对法规草案的建议。
从去年起，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就在全省范围内多次召开立法座谈会，广泛邀请人大代表、专家学者、老师、家长、学生等为《条例》建言献策。最终，这些来自一线的“心声”，被吸纳进了《条例》之中。
《条例》共23条，不仅强调了家庭责任，还覆盖了学校教育、政府职责、医疗资源、社会支持、法律责任等全链条，旨在为学生心理健康筑牢法治屏障。
那么，当前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频发、易发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条例》戳中了心理健康教育的哪些痛难点？条文要求从“纸上”落到学生“心间”，还有多长的路要走？记者就此，与各地专家、师生、家长进行了交流与对话。
立法之基：先行者的底气与责任
7月，《条例》正式施行，这标志着湖南成为全国率先明确以法治力量推进学生心理健康教育的省份。
湖南省委教育工委委员、省教育厅党组成员余伟良指出，这得益于历届省委、省政府对学生心理健康工作的高度重视。
早在35年前，一场全省心理测试评估与教学实验设计研讨会的召开，就奠定了湖南心理健康教育的基础。
此后，呵护湖湘学子的“心育”工作未曾停歇。
从出台《关于进一步加强中小学心理健康工作的若干措施》等政策文件，到建设199所省级心理健康特色学校、7909个中小学心理咨询室，再到组建2万余人的心理健康专兼职教师队伍，构建起覆盖省、市、县、校的心理健康教育初步体系，并推出心育样本的“衡南经验”。可以说，在心理健康教育方面，湖南已取得了相当成效。
但，从各地教育现状来看，心育之路依然任重道远——
师资配备了，专业水平是否匹配？课程开设了，课程内容是否落实？家长学校挂牌了，真正被覆盖到的家长又有多少？……
更值得警惕的是，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问题正逐渐向低龄化蔓延。
在甘睿遇到过的来访案例里，娜娜是想要休学的孩子里，年纪最小的那个。第一次走进心理咨询室时，她才二年级。
“孩子很聪明，平时学习也好，但性格有些别扭，很抗拒与他人接触，慢慢就演变成了不愿意上学。”交流后甘睿发现，娜娜的症结在家庭。父母感情不佳，虽物质条件一应满足她，却忽视了她的内心需求，总是以“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和“我们是为你好，要听话”来要求她。因从小跟奶奶生活，奶奶对娜娜父母的不满和指责，转而又加剧了她与父母之间的关系鸿沟。日积月累，导致了她“生人勿进”、敏感偏激的性格。
在龙山县召市镇担任兼职心理健康教师7年以来，甘睿最大的感受就是“学生心理健康问题日益低龄化、复杂化”。
事实确实如此。
《2022年中国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调查报告》指出，我国小学阶段（四至六年级）存在抑郁风险的学生在一成左右，重度抑郁风险检出率为2.1%至3.1%。不仅如此，据《中国关心下一代蓝皮书：中国关心下一代研究报告（2024）》，我国70%的中学生存在不同程度的焦虑倾向。《中国青年发展报告》则显示，17岁以下儿童青少年中，约3000万人正遭受情绪障碍和行为问题的困扰。
一组组数据，如一记记警钟，在我们耳边轰然。这让我们不得不反思：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孩子的心灵承重墙摇摇欲坠？
家庭支持的缺位，无疑是关键因素。
《乡村儿童心理健康调查报告》显示，乡村留守儿童抑郁及焦虑检出率分别为28.5%和27.7%，均高于非留守儿童。
“在调研中，我们发现，许多学生心理问题的主要根源是家庭。”湖南省教育科学研究院专职心理教研员彭玮婧告诉记者，这反映出部分家庭的情感支持、有效沟通、规则建立和心理抚育等功能存在不足，特别是父母对孩子情感需求的忽视、不科学的教养方式、不和谐的亲子关系和夫妻关系等，极易成为引发孩子焦虑、抑郁的“导火索”。
学业压力，学生和家长提到最多。
今年18岁的硕硕，已经休学2年多。不久前，他的几个好朋友，刚刚迈入大学生活。而他依然留在县城的老家，并打算开始学习一些职业技能。
问及是否有“遗憾”，他的回答非常坚定，“那个时候太累了”。他指的是初三那一年：周测、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每个学科排着队“登场”；看着毫无起色的数字与家人期待的目光，他只想钻进地底。
好不容熬到了高中，他发现“听不懂”“跟不上”“更累了”。“当时，老师还要求每个人上台讲课，我本来就不擅长当众表达。”那段时间，他在课堂上“如坐针毡”。家人却还在鼓励，“只要努努力，成绩肯定会起来的”“别气馁，再冲一冲”。
坚持半年后，他从医院带回了一张“重度抑郁”的诊断书，随后离开了校园。
许多出现情绪问题的青少年，都有跟硕硕类似的心路历程。竞争的环境、单一的评价机制，难以避免催生出压力与焦虑。
湖南某市级中心医院数据显示，75%的高中生日均睡眠时间不足6.5个小时，某区47.38%的学生存在考前躯体反应（胸闷、腹痛等），某中学有35%的学生因作业压力产生厌学情绪、22.34%的学生出现考试焦虑症候群。
网络依赖，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互联网时代，“Z世代”们面临着“虚拟沉迷”与“现实疏离”的双重考验，“手机依赖症”现象十分突出。
湖南某市检察院数据显示，62%的青少年日均使用手机超3小时，网络成瘾、社交恐惧等问题严峻。某县一职高调查显示，沉迷游戏的男生抑郁倾向发生率高出普通学生2.3倍。网络暴力、不良信息侵蚀青少年价值观，虚拟社交又加剧现实社交障碍，当在现实生活中“碰壁”后，他们又会转身投入网络之中，获取情绪价值、逃避现实压力，由此形成恶性循环。
当然，社会氛围、人际交往、身心素质等，也都是影响青少年心理健康状况的因素。
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表示，约一半的精神心理问题患者，病根始于青少年时期，然而这其中多数问题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也未能及时干预，最终问题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若这些问题，在早期能及时精准、有效地介入干预，或许一些令人痛心的故事结局能被改写。
三把“宝剑”：从“软要求”变为“硬责任”
“心理健康教育已经不是‘可不可为’的问题，而是‘必须为’、还要‘为得好’的问题。”湖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原党委书记黄月初在采访中直言。
过去靠政策号召、靠学校自觉的推进方式，已难破解当前心理健康教育难题。基于现实的必要性与迫切性，湖南率先出台《条例》，以法律的严肃性强调“心事”的重要性，将心理健康教育从“软要求”变为“硬责任”。
《条例》一出，反响最大的便是教师群体。
“好多老师都说，终于等来了‘尚方宝剑’。”长沙市雨花区中小学心理名师工作室首席名师何俭辉感叹。
《条例》亮出的“第一剑”，也是最受关注的，便是给家庭教育“亮规矩”。
以前总说“家长要负责”，但具体怎么负责、负什么责？大家概念模糊。《条例》第5条，用648个字明确了“家庭首责”：
——“与被监护人至少每周联系交流一次，每年安排适当时间进行陪伴”。
——“不得实施殴打、恐吓、侮辱、谩骂、贬损等家庭暴力”。
——“不得阻拦学生接受心理咨询或者就诊”。
…………
内容涵盖家长需履行的主体教育责任、法定监护义务以及如何寻求专业心理援助等全方位内容。以“实践指南+行动清单”的方式，为家长树立起家庭是“第一个课堂”、家长是“第一任老师”的责任意识，用法律力量“倒逼”家长作为。
值得关注的是，《条例》直接点明，不得实施任何形式的家庭暴力，给家长们划下了育人“红线”。同时，《条例》还特别关注留守儿童的亲子关系问题。
“戳中了现在的痛点。”有教师将其比作家长们的“心育指导手册”。让家长们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守护好孩子的心理健康。
《条例》“第二剑”，直指学校心育“主阵地”。
衡阳市石鼓区第二中学教师刘和平指出，一些学校的心理健康教育“货不对板”。虽有课表，但既无教材也无课程。“心理课更像是‘搭头课’，谁课时量不足就搭配给谁。上课内容，也往往被其他学科内容所替代。”
“现在不行了。”何俭辉说，以前要求学校重视心理健康，是口头呼吁，做得好不好，要看学校重不重视。“现在《条例》有了法律效力，不是‘建议做’，而是‘规定做’。”
——关于课程，《条例》要求中小学要真正“将学生心理健康教育贯穿思想政治工作全过程”“开设适应不同年龄阶段的心理健康教育课程”。
——关于场地，《条例》明确“使用面积应当与在校学生人数相匹配”“心理辅导或者心理咨询服务专门场所应当每天固定时间免费开放”。
——关于师资，《条例》表明“推进全员心理育人”“心理健康教育教师职称评审可以纳入思想政治、德育教师系列或者单独评审”，且心理健康教育相关工作“应当纳入教学考核评价、职称评聘成果认定或者学术性评价内容”。
…………
《条例》从第6条到第13条，紧紧围绕学校心理健康教育建设展开，其落实心育之力度与决心可见一斑。
随着《条例》的正式施行，各地也已开始逐步规划落实。
“当前心育课程体系构建不完善、毕业年级课程缺失、课程挤占等问题确实存在。”邵阳市教育局党组书记、局长李恒荣坦言。但他表示，邵阳不久将印发专项通知，明确要求全市各中小学全部年级开足开齐心理健康教育课，初三、高三年级不得以任何理由取消或挤占，并将心理健康教育纳入学校日常督导重要内容和年度考核重点指标，同步严查音、体、美等课程被挤占的行为，确保国家课程方案被严格执行。
加强社会助力、撬动部门协同，则是《条例》挥出的“第三剑”。
——县级以上人民政府应当“将促进学生心理健康工作和五育并举落实情况纳入履行教育工作职责评价内容和督导评估指标体系”。
——教育部门负责“制定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人才培养规划”。
——卫生健康部门需“加强学生心理健康医疗资源供给”“普及心理健康和精神卫生知识”。
…………
“医校转介衔接不畅”“社会资源整合不足”是当前的另一大难点。《条例》的破解之法，在于明确教育、卫生、城管、网信等部门及相关责任主体的具体职责，要求构建“党委领导、政府主导、部门协作、家校协同、社会动员、全民参与”的闭环机制，推动全社会形成齐抓共管的责任意识。
其中，医教协同是关键一环。近年来，湖南积极探索医教协同模式，将专业医疗资源引入教育系统。例如，湖南省脑科医院定期派遣心理医生到学校开展心理辅导；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等多所医院与雨花区教育局共建心理服务医教协作共同体；湖南省儿童医院与长沙市中雅培粹学校签约“医教融合共建协作体”。
当然，各市州与县（市、区）也在积极响应。“我们计划与邵阳市脑科医院合作，在平台增设‘心理危机转介’模块，更好地护航学生心灵成长。”绥宁县第二中学专职心理健康教师陶冬梅正在思考。
三大考验：如何做好“后半篇文章”
尽管《条例》为青少年心理健康工作厘清了许多“位”与“责”的问题，但记者采访发现，在城乡差异、认知偏差、资源不均等因素影响下，《条例》想要从“纸间”走入“心间”，仍面临多重考验。
考验一，教师的“心声”如何解？
专业力量难以“下沉”是一方面。
“参加过几次短期培训，遇到学生说‘活着没意思’，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许多农村兼职心理教师的困惑。
甘睿回忆，几乎只有每年的国培和全州的心理课竞赛，她才有机会去观摩学习优秀的心理健康案例。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加快专业成长，她又自费加入龙山县心理咨询师协会，成为会员。“我们的学习机会真的太有限了。”
如何链接心理健康教育的专家资源，将专业的力量尽可能地“下沉”至县（市、区）乃至乡村，是提升心理教师专业素养的关键。
吉首七中专职心理教师夏源琴，对此给出了几个建议。比如，搭建“云支援”平台，弥补偏远学校即时干预力量不足的短板；比如，尝试“县管校聘”或“走教”，让专职心理教师不固定于单一学校；再比如，在县（区）级层面设立中小学生心理健康教育指导中心，中心专业人员分片包干，定期下沉到乡镇学校驻点指导……
另一方面，也要认识到“心育”工作不是心理教师一个人的事。
尤其是乡村地区，大部分心理教师都是兼职的，不仅要承担心理健康教学及心理危机干预工作，还要担负其他学科的授课，甚至参与学校行政管理工作。超负荷的工作量往往让心理教师感觉“力不从心”。
因此，落实“全员育人”尤为重要。
其实，在这一点上，“衡南经验”已经给出了一份可借鉴的“答案”。
早在2019年5月，衡南县就在全省率先启动“家校共育”试点工作，按照“全程心理教育、全员心理教师”的理念，开展中小学生心理健康教育工作。在衡南县，从校长、班主任到宿舍管理人员，人人都是学生心情的观测者和心灵“解码人”。
国家义务教育心理健康监测最新数据显示，衡南县四、八年级学生的积极自我水平高于全国4.0个百分点，学生抑郁倾向比例低于全国7.0个百分点。
“心理教师是专业‘灭火队’，其他人应该携手成为‘护城河’。每位老师日常都能给孩子温暖，才是最重要的防护网。”何俭辉补充道。
考验二，家长的“心病”如何破？
尽管法规赋予了学校明确的责任和权利，但“心理问题等于精神病”“看心理医生很丢脸”的错误观念在家长中仍普遍存在，导致其抵触、回避孩子的心理问题，甚至阻挠干预。某县一项调研显示，60%的农村家长从未主动关注孩子心理状态，45%的家长将心理问题等同于“叛逆”。
吉首市就曾出现一名重度抑郁学生，学校多次建议家长带孩子就医，家长却认为“孩子是装病逃学”，直至孩子出现自伤行为才被迫重视；龙山县一名留守女生被网络暴力威胁，家长因“怕丢人”拒绝报警，最终在学校干预下才避免悲剧发生。
“最为棘手的是，对于筛查识别出的高危学生，说服家长配合就医的比率不足三成。”夏源琴指出，“病耻感”和认识偏差如同难以逾越的高墙。
对于这一点，既需要学校和社会，帮助家长转变观念，也需要家长自身积极主动了解心理健康教育知识，及时更新教育理念。
考验三，学生的“心甲”如何筑？
《条例》的核心目标之一，是推动心理健康教育从“解决问题”转向“预防问题”，从“治已病”转向“防未病”。这意味着，不仅要帮有困扰的孩子走出困境，更要让所有孩子拥有积极的心理品质，能从容应对成长中的挫折。
但2018年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结果显示，我国参测四省市学生的幸福感远低于79个参测国家的平均水平，消极情感占比更高，这说明“积极心理培育”仍是当前心育工作的短板。
对此，《条例》其实也有关注，第14条提出学生要“主动学习心理健康知识，增强自助、求助、互助意识”，就是希望引导学生从“被动接受帮助”变为“主动守护自己”。
“救助的终极目的是实现自救。”何俭辉解释，“当学生能自己识别情绪、调节压力，遇到困难时知道找谁帮忙，才算真正拥有了‘心理铠甲’。”
“法律的生命在于实施。保障法规更好施行，做好立法‘后半篇文章’至关重要。”省人大教育科学文化卫生委员会主任委员蒋祖烜表示，为让《条例》真正发挥作用，下一步将及时出台配套政策文件，确保法规条款切实转化为可操作的制度安排，并加大人大监督力度，建立实施情况跟踪机制，保证条文落地。
青少年的心灵，是待垦的沃土，也是社会未来的底色。心理健康教育，关乎每一个孩子能否以健全的人格面对挫折、以阳光的心态拥抱生活，更关乎教育初心的落地、民族未来的根基。
采访的最后，夏源琴写下了一段话：“我期望，借《条例》实施的强劲东风，各级政府、学校、家庭、社会能真正同心同向，凝聚成一股磅礴之力，让法治的温暖阳光，能够抵达每一个层峦叠嶂深处的‘山窝窝’，照亮每一个娃娃的心灵。让他们有勇气、有信心、有希望，去拥抱一个健康、光明、充满无限希望的未来！”
这，也是我们共同的期望。
原文刊发于《湖南教育》2025年10月A刊总第1343期
编辑：李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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