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着老北京的城门楼，十七岁的小六把磨破边的粗布褂子往肩上拽了拽，腋下的报纸被汗水浸出深色的印子。打从父母被地主逼得上吊那年起，他就揣着半块干硬的窝头钻进了这座吃人的城，如今掌纹里全是卖报磨出的茧子，像田垄似的爬满指节。
“卖报咧！看今日头版......”他扯着嗓子在骡马市大街上喊，日头正毒，把青石板烤得能烫熟鸡蛋。街角茶摊的铜壶滋滋冒气，小六盯着摊主递到茶客手里的粗瓷碗，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星子。“大叔，赏口水喝成不？”他佝偻着背凑过去，声音比报纸边缘还蔫。茶摊老板斜眼瞅他，往地上啐了口黄痰：“自个儿趴沟里喝去，脏了我的地界。”浓痰在滚烫的地面砸出青烟，小六攥紧报纸的手指突突跳着，却只把赤脚往破草鞋里缩了缩，继续往前走。报纸边缘的油墨蹭在掌心，像极了地主账本上那些吃掉他爹娘的数字。
三更梆子响过，小六才蜷回城根下的草棚。马灯的油快熬干了，昏黄的光舔着墙角的蛛网。他从砖缝里抠出个油布包，里面的碎银硌得掌心生疼。“一、二......四十六。”银币上的龙纹在灯影里晃悠，他忽然把脸埋进膝盖，十一年了，从扎着冲天辫的娃熬成罗锅腰的少年，这些钱够买两亩薄田，够在祖坟前立块像样的碑。眼泪砸在银币上，惊起一团细小的尘埃。
鸡叫头遍时，枪管戳破了草棚的苇席。穿灰布军装的兵痞踢翻了马灯，碎银滚了一地，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快走，抓壮丁！”枪托砸在小六肩胛骨上，他像片破叶子似的被搡进队伍。三个月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后背的伤口还在流脓，鞋底子早磨没了，光脚踩在结冰的官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
可等他连滚带爬摸回城根，草棚早化成了黑黢黢的废墟。烧焦的房梁上挂着半截褪色的裤带，正是他藏钱的那个油布包——如今瘪瘪地躺在瓦砾里，口子被撕开道狰狞的豁口。小六扑过去时被断砖绊倒，膝盖磕在烧红的铁钉上，血珠渗进灰堆里，转眼就没了痕迹。他抖着手翻遍所有焦土，指腹被碎瓷片划出道深口子，却只摸到几块烧化的银疙瘩，像凝固的泪。
北风卷着煤灰灌进领口，小六坐在废墟上，盯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那双手曾攥着报纸在烈日下奔跑，曾数过四十六枚银币的重量，如今却连抓把灰烬都使不上力气。远处传来城门开栓的哐当声，一个扎着白毛巾的少年背着空麻袋，正仰着脑袋打量城楼匾额，眼里亮闪闪的，像极了十一年前的自己。
小六咧开嘴想喊，却只咳出一口血沫。他看着那少年走进城门，身影很快被早起的人流吞没，就像当年的自己，像无数个在这座城里生灭的穷小子。风从废墟的窟窿眼钻过，呜呜地响，像唱着一支没调的哀歌。
（作者 新晃县扶罗镇中学小记者 吴潇晗 指导教师 潘文华）
编辑：李薇薇
三审：李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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